自从引入了农业生产方式以后,人类便进入了毫无生趣、忧郁沉闷和疯狂愚蠢的漫长时期,直到今天,我们才凭借对机器的有益操作得到了解放。——伯特兰·罗素,《幸福之路》在《失乐园》(第四卷)中,弥尔顿想象了亚当堕落之前撒旦眼中的伊甸园,当时那里一切都很完美。书中展现的伊甸园有着优美的风景、芬芳馥郁的田园,充满着香甜的水果以及成群的食草动物。“气象万千的田园胜景:森林中丰茂珍木沁出的灵脂妙液芬芳四溢,有的结出了金灿灿的果子悬在枝头,亮晶晶的……森林之间有野地和山坡,野地上漫步着啃着嫩草的羊群。”伊甸园对你可能很有吸引力,但撒旦对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幸福却产生了嫉妒:“啊,地狱!我这悲愁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呢?”他就像一个世俗的都市人,被贬到了远离都市文明舒适生活的农村田园。除了不得不看着亚当和夏娃赤身裸体地跳来跳去,他可能一直在想可以从哪里搞到一杯味道过得去的意式浓缩咖啡。太折磨人了!但对亚当和夏娃来说就不是这样的,他们受到诱惑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知道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并因犯下的罪过被判为农民,在残酷的世俗世界辛苦劳作。在《圣经》中,上帝把对亚当夏娃的判决作为一个诅咒来发布,这个诅咒中封装了人类处境的持久而痛苦的本质:地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蔬菜。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由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上帝的这个判决很难读懂,除非你能认识到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其实是一则寓言,它反映了失配的第一个重大原因:狩猎采集生活方式的终结。这一转变开始于代人以前,自那以后,人类这个物种受到的惩罚就是作为农民辛苦劳作,要自己去种出日常的食物,而不再只是有甘美的水果等着我们去摘取。神创论者和进化生物学家罕见地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即双方都认为人类自那以后就在走下坡路。贾雷德·戴蒙德认为,农业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错误”。比起狩猎采集者来说,尽管农民们有了更多的食物,因此也有了更多的孩子,但他们通常也不得不更加辛苦地工作;他们的饮食质量较低,面临饥饿的频率较高,因为他们种植的农作物会时不时因洪水、干旱和其他自然灾害而歉收;他们的居住地人口密度较高,促进了传染病的传播和社会压力的加重。农业可能带来文明和其他类型的“进步”,也会导致较大规模的痛苦和死亡。我们目前遭受的失配性疾病大多源于从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向农业的转变。如果说农业是一个如此巨大的错误,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开始从事它呢?身体经过对狩猎和采集几百万年进化的适应,然后却用在了种出来的植物和放牧的动物上,会产生什么后果呢?人体在哪些方面受益于农业?这种转变引发了哪些类型的失配性疾病?我们又是如何应对的?最早的农民农耕经常被视为过时的生活方式,但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它是一种最近出现的、独特的,甚至是比较奇怪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农业是在冰河时期结束后几千年内,在从亚洲到安第斯山脉的几个不同地区独立开始的。在考虑农业对人体产生了哪些影响之前,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在几百万年的狩猎采集后,为什么农业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这么多地方发展起来?对于这一问题并没有一个单一的答案,但其中一个因素可能是全球气候变化。冰河时期结束于年前,全新世不但比冰河时期更温暖,而且也更稳定,温度和降雨天气的极端波动较少。在冰河时期,狩猎采集者有时会试图通过试错的方式种植植物,但他们的实验没能成功,也许是被极端而快速的气候变化给破坏了。在全新世,局部的降雨和气温模式相对稳定,数年之间甚至数十年之间的气候变化都很小,种植实验成功的概率就比较大了。稳定而可预测的天气对狩猎采集者而言可能会有帮助,但对农民而言则是必需的。农业在世界不同地区发源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即人口压力。考古调查显示,年前最后一次大冰川终结期开始后,营地(人类居住的地方)的数量和规模都增加了。那时极地冰帽开始退去,地球开始变暖,狩猎采集者人口出现激增。孩子多似乎是一件幸事,但对于狩猎采集者群体来说,由于他们不能在高人口密度条件下生存,所以人口增加也成了巨大压力的来源。甚至当气候条件相对温和时,让更多人吃饱饭也会给采集者带来相当大的压力,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种植可食用的植物以对典型的采集工作予以补充。然而,这种种植一旦开始,就启动了一个恶性循环,因为当有更大的家庭需要被喂饱时,种植的动力就被放大了。不难想象,在几十年或几个世纪里发展起来的农业就像是人们把业余爱好变成了职业。首先,偶然种植带来食物增加,对于大家庭的食物供给来说是个补充,但是需要吃饭的后代增多加上适宜的环境条件,使得种植植物的好处相对其成本来说也得到了增加。历经几代以后,种植的植物进化成了驯化作物,偶然种植的园地变成了农田。食物变得更加可预测。无论是何种因素促成了狩猎采集者向全职农民的转变,无论农业起源于何时何地,这两者都带来了一些重大转变。狩猎采集者群体往往流动性高,而早期农民定居在固定的村庄中,一年到头照料和看护着他们的作物、田地和牧群,也由此得到了诸多好处。农民中的先驱还会有意无意地选择种子较大、较有营养,以及容易生长、收获和加工的植物,从而驯化某些植物物种。在几个世代中,这种选择使植物发生了转变,它们变得需要依赖人类来繁殖。玉米的野生祖先大刍草,只有几颗长得比较稀疏的籽仁,成熟时很容易脱落。由于人类选择的是较大、较多、较不易脱落的种子,因此玉米变得要依赖人类才能使种子脱落,并需要手工种植种子。农民也开始驯化某些动物,如羊、猪、牛、鸡,主要是选择使这些动物变得更温顺的属性。不具攻击性的动物有更多的繁殖机会,其后代也更容易被驾驭。农民还会选择其他有用的属性,如生长快、产奶多、耐干旱。在大多数情况下,动物也开始变得依赖于人类,正如我们也会依赖它们。这些过程在不同地方至少发生过七次,具体过程略有不同,这几个地方包括亚洲西南部、中国、中美洲、安第斯山脉、美国东南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以及新几内亚高地。被研究得最充分的农业创新中心是亚洲西南部,人们在那里近一个世纪的高强度研究发现了狩猎采集者在气候和生态的双重压力下发明农业的详细情况。故事开始于冰河时期终结期,地中海东岸地区自然资源丰富,生长有野生谷物、豆类、坚果和水果,还有瞪羚、鹿、野山羊和绵羊等动物。旧石器时代晚期的采集者利用这个优势,在这一地区蓬勃发展。奥哈罗II是这一时期保存最完好的遗址之一,这是加利利海边的一个季节性营地,至少有6个采集者家庭,20~40人规模,住在这里临时搭建的小屋里。该遗址中发现了很多野生大麦和其他植物的种子,还有用来做面粉的磨石、用来切割野生谷物的镰刀,以及用来狩猎的箭镞。与人类学家对非洲、澳大利亚和美洲的狩猎采集者的研究记录相比,居住在奥哈罗II地区的人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冰河时期的终结给居住在奥哈罗II地区的后人带来了非常大的变化。从年前开始,由于地中海地区的气候变暖、变湿,考古遗址变得丰富起来,分布也更广泛,曾进入过现已被沙漠覆盖的地区。这个人口繁荣的高潮是一段被称为纳图夫文明的时期,时间在距今年~11年前。纳图夫文明早期是狩猎采集的黄金时代。由于气候适宜、自然资源丰富,因此按照大多数狩猎采集者的标准,纳图夫人可以说是富得惊人。这一地区自然生长着大量野生谷物,他们以收获谷物为生,同时他们也猎杀动物,尤其是瞪羚。纳图夫人显然有很多东西可以吃,所以他们可以在~人规模的大村庄里定居下来,建造有石头地基的小房子。他们还制造出了漂亮的艺术品,比如珠子、项链、手镯,以及雕刻人像,他们还会与远方的族群交换奇异的贝壳,把死者埋葬在精致的坟墓中。如果要说狩猎采集者也曾经有过一个伊甸园的话,那就一定是这里了。但在年前,危机来袭了。突然之间,世界气候急剧恶化,或许是因为北美洲的一个巨大冰川湖突然倾泻入大西洋,暂时中断了墨西哥湾流,对全球气候环境造成了严重破坏。这个事件被称为新仙女木事件,它切切实实地把世界拉回到了冰河时期,并持续了数百年。请试想一下,纳图夫人当时居住在高人口密度的固定村庄里,但仍然依靠狩猎采集生活,这一变化给他们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在10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纳图夫人居住的整个地区都变得寒冷干旱,灾情严重,食物供应萎缩。一些社群应对这场危机的方式是回归简单的游牧生活方式。但另一些纳图夫人显然没有妥协,他们加紧努力维持着定居的生活方式。此时就应了“需要是发明之母”这句话,有些纳图夫人在种植实验中取得了成功,在包括现在土耳其、叙利亚、以色列和约旦的地区创建了最早的农业经济体。在0年的时间内,人们驯化了无花果、大麦、小麦、鹰嘴豆和扁豆,他们的文化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革,足以获得一个新的名称:前陶新石器时代A期(Pre-PotteryNeolithicA,简称PPNA)。这些农业开拓者们居住的大型定居点有时甚至达到了三万平方米,大致相当于纽约市一个半街区大小,房子是泥砖砌的,墙壁和地板有石膏衬里。耶利哥古城最古老的一层大约有50幢房屋,可支持人生活。前陶新石器时代A期的农民也会制作精巧的石制工具,用于研磨和敲击食物,他们还会创造精美的雕像,并在死者的头部涂抹灰泥。变化的进行是持续性的。起初,前陶新石器时代A期的农民以狩猎作为获得食物的补充方式,猎物主要是瞪羚,但在0年内,他们相继驯化了绵羊、山羊、猪和牛。此后不久,这些农民又发明了陶器。随着这些以及其他创新不断积累,这种新的生活方式蓬勃发展,迅速扩展到了整个中东地区,并进入欧洲、亚洲和非洲。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今天吃的食物中一定有一些是这些人首先驯化的。如果你的祖先来自欧洲和地中海地区,那么很有可能你身上也有一些他们的基因。冰河时期终结以后,世界其他地区也进化出了农业,但每个地区的环境都有不同。在东亚地区,水稻和小米大约于年前在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首先被驯化。不过,亚洲的农业在狩猎采集者开始制作陶器00多年后才出现,陶器的发明可以帮助这些采集者煮熟和储存食物。在中美洲,南瓜大约在00年前首先被驯化,玉米大约在6年前被驯化。随着农业在墨西哥逐渐站稳脚跟,当地农民也开始驯化其他植物,如豆类和西红柿。玉米缓慢而无可阻挡地传到了美洲各地。美洲的其他农业创新中心位于安第斯山脉,在那里,土豆在多年前被驯化;在美国东南部,种子植物在0年前被驯化。在非洲,珍珠小米、非洲水稻、高粱等谷物大约于6年前在撒哈拉以南被驯化。最后,山药、芋艿(一种富含淀粉的块根植物)可能于距今00年~6年前在新几内亚高地首先被驯化。就像栽培作物取代采集植物一样,驯化动物也取代了捕猎来的动物。驯化的热点地区之一在亚洲西南部。绵羊和山羊大约于10年前在中东地区首先被驯化,牛大约于10年前在印度河河谷被驯化,猪于距今00年~年前在欧洲和亚洲分别从野猪驯化而来。其他动物在距今更近的时候也开始在全球各地被驯化,其中,美洲驼大约于0年前在安第斯山脉被驯化,鸡大约于年前在亚洲南部被驯化。人类最好的朋友狗,实际上是最早被驯化的物种。我们于多年前从狼群中繁育出了狗,但关于这种驯化发生于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发生,以及在何种程度上其实是狗驯化了我们,还有很多争论。农业的传播所有人类都曾经是狩猎采集者,但仅仅几千年后,就只剩下少数几个孤立的采集者群落了。这种转变很多在农业出现后不久就发生了,因为不管农业是如何起源的,接下来它都会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播。这种迅速传播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增长。本书的前几章中讲过,现代人类的狩猎采集者母亲通常在孩子岁时让孩子断奶,她们每隔三四年生一次孩子,她们的婴儿和青少年死亡率可高达40%~50%。因此一般的健康狩猎采集者母亲一生中会生育六七个孩子,其中可能有三个会活到成年。由于存在意外和疾病之类的其他死亡原因,因此狩猎采集者人群在不加控制的情况下,增长速度通常极其缓慢,每年约为0.%。按照这个速度,人口大约会在0年后翻倍,00年后达到4倍。相比之下,一位自给型农民母亲可以让她的孩子在一两岁时断奶,这相当于狩猎采集者孩子断奶年龄的一半,因为她通常有着足够的粮食同时养活很多孩子,她的食物包括谷类、动物乳汁,以及其他容易消化的食物。婴儿死亡率也因此较低,如果农民的婴儿死亡率跟狩猎采集者一样高的话,那么早期农业人群的人口增长率会是狩猎采集者的两倍。即使按照这种中度的增长率,人口也会每年增加一倍,00年后达到2倍。事实上,农业出现后的人口增长率是波动的,有时甚至更高,但毫无疑问,农业带来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人口大爆炸。随着早期农业人口的增长和扩张,他们不可避免地会与狩猎采集者发生接触。有时是交战,但更多情况下是共存、交易和通婚,从而交换双方的基因和文化。今天全球各地语言和文化的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是当年农民扩张并与狩猎采集者交互作用方式的遗留。根据一些人的估计,新石器时代结束时,全世界大概有0多种不同的语言。如果说农业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错误”,那么是什么引发了大量的进化失配性疾病,它又为什么蔓延得如此迅速且无处不在?其中最大的原因在于,农民生孩子的频次要比狩猎采集者高得多。在今天的经济模式中,生殖率高往往意味着开支增加:有更多的嘴要吃饭、更多的大学学费账单要付。孩子太多可能是贫穷的根源之一。但对农民来说,后代越多,能产生的财富就越多,因为孩子是极为有用的劳动力。接受几年照料以后,农民的孩子就能在田地里和家里参加劳作,帮助照料作物、放牧牲畜、看护更小的孩子以及加工食物。事实上,农业的成功很大一部分要归因于农民自己生育的劳动力比狩猎采集者更有效,这些劳动力能向系统回馈能量,推动生育率上升。因此,农业带来人口的指数式增长,造成了农业的广泛传播。支持农业传播的另一个因素是农民改变了他们的农田周围的生态,这种改变妨碍甚至是阻止了狩猎和采集。狩猎采集者偶尔能够在永久性或半永久性的村庄中生活,但大多数狩猎采集者每年会多次迁移营地,因为对他们的群落来说,跟住在原地、每天走很远才能获得足够的食物相比,拆掉营地、带上少量行李走出几十公里并建一个新的营地,有时可能意味着工作量还要小一点。与此相反,农民是被固定在土地上的,他们不能像狩猎采集者一样迁移。土地、庄稼和存储的收成必须定期照料和守护。农民们永久定居后,通过清理灌木丛、焚烧田地,放牧牛羊等牲畜(它们会吃掉年幼的植物导致自然栖息地被破坏),改变了定居点周围的生态,从而促进了杂草的生长来取代树木或灌木。一旦人们成为农民,他们就很难回到狩猎采集状态了。这种逆转确实偶有发生,但大多是在特殊情况下。当擅长园艺的毛利人年前抵达新西兰时,他们发现采集贝类和捕猎不会飞的巨鸟(恐鸟)要比种植庄稼(这是他们在太平洋上的其他地方做的事情)更容易。然而,毛利人最终还是耗尽了这些资源回归了农业。恐鸟因毛利人的猎杀而灭绝。帮助农业起飞的最后一个因素是,早期农业并不像后来那样辛苦和悲惨。最早期的农民肯定必须努力工作,但我们通过考古遗址了解到,他们仍然会猎杀动物,进行一些采集和中等规模的种植。农业先驱者的生活肯定不轻松,但无休止的苦工、污秽和痛苦,这个关于农民的流行形象更适合后来封建制度下的农民,而不是早期新石器时代的农民。年出生的法国农民家庭的女孩期望寿命只有28岁,她可能经常遭受饥饿,较有可能死于麻疹、天花、伤寒、斑疹伤寒这样的疾病。也难怪他们后来发动了一场革命。新石器时代早期农民的生活环境很严苛,但他们尚未受到瘟疫的袭击,例如天花或黑死病,他们也未受到无情的封建制度的压迫。在封建制度下,一小撮强大的贵族拥有土地,并把收获中的大部分划归己有。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和其他一些苦难都会到来,但等到它们姗姗来迟的时候,时光已经不可能倒流,狩猎采集者的生活方式也已经回不去了。换句话说,人类远古的祖先放弃狩猎和采集的生活方式,真的不是因为失去了理智。面对相同的情况,你我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在一代代过去以后,农业也开始引发一系列失配性疾病和其他问题,因为对旧石器时代数百万年的适应没有完全为人们当农民做好准备。这些问题中有许多我们现在也仍然会碰到,为了探讨这些问题,不妨让我们考虑一下,农民的饮食、工作负荷、人口规模和定居系统在生物学层面对人类而言有何有利及不利的影响。农民的饮食我的家人每年11月都会庆祝感恩节,名义上是为了纪念美国早期清教徒移民的第一次收获,但这一成就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当地万帕诺亚格人的帮助,但后来清教徒移民窃取了这些印第安人的土地。跟其他美国人一样,我们会大张旗鼓地庆祝感恩节:烤一只火鸡,并准备数量惊人的小红莓酱、甜土豆,以及其他据称的本土食物。然而,感恩节其实并不独特,因为世界上每个地方的农民都会用本地出产的食物举行盛宴,用以庆祝丰收。这种宴会有许多功能,其中的确有为我们的好运带来丰富的食物而感恩的意思。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你能想象一个旧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者如果穿越到一个典型的超市里会怎么想吗?感谢今天的超市,我们的每一天都可以是感恩节,但现代购物者能买到的丰富食物很难说能代表最近几千年来的大多数饮食方式。在食品运输、冰箱和超市的时代到来之前,几乎所有农民都不得不吃着单调得可怕的饮食。新石器时代欧洲典型农民的饮食主要包括小麦或其他谷物,如黑麦和大麦制成的面包。除了从这些谷类食物中获得热量以外,人们还需要其他食物来补充:豌豆、扁豆和乳制品(牛奶和奶酪),偶尔还有肉和当季的水果。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生长过程中只靠几种主食的主要好处是能够生育更多人口。一个典型的成年狩猎采集者女性每天能通过采集获得大卡,一个男性每天可以通过狩猎和采集获得~0大卡热量。狩猎采集者群落通过集体努力获得的食物只够养活小规模的家庭。相比之下,欧洲早期的新石器时代农民一家在犁发明之前只靠纯手工劳动,一年中平均每天就能获得大卡,这些食物足够养活一个六口之家了。换句话说,早期农民可以把家庭规模扩大一倍。食物多是好事,但农业时代的饮食可能引发失配性疾病。最大的问题之一是营养的质量和多样性受损。狩猎采集者能生存,是因为只要是能吃的,他们都会吃。因此,狩猎采集者的饮食必然是极其多样化的,通常每个季节都包括好几十种植物。相比之下,农民通过把力量集中在一些高产的主食上,通过牺牲质量和多样性换取了数量。今天人们消耗的热量可能有超过50%来自水稻、玉米、小麦或土豆。有时农民的主食还包括小米、大麦、黑麦这样谷类作物,以及富含淀粉的块根,如芋头和木薯。主食作物易于大量种植,热量丰富,收获后可以长期储存。它们的主要缺点之一是维生素和矿物质含量往往不如狩猎采集者和其他灵长类动物食用的野生植物来得丰富。如果农民们过于依赖主食作物,而没有肉、水果和其他蔬菜,尤其是豆类,作为补充食物,就会面临营养缺乏的风险。与狩猎采集者不同,农民易患坏血病(因维生素C摄入不足)、烟酸缺乏症(因维生素B摄入不足)、脚气病(因维生素B1摄入不足)、甲状腺肿大(因碘摄入不足)和贫血(因铁摄入不足)等疾病。对一种或几种作物的重度依赖还存在其他严重缺陷,其中最大的缺陷是可能出现的周期性食物短缺和饥荒。人类与其他动物一样,可以通过燃烧脂肪和减轻体重来应对季节性的食物短缺,因为在食物丰富的季节体重可以重新增加,从而对漫长的贫乏季节予以补充。一般情况下,自给型农民的体重在不同季节之间会随着食物供应和工作负荷的变化而上下波动。然而这些季节性变化有时也可能会走向极端。例如,冈比亚的农民在雨季必须进行高强度劳作,以进行播种,给作物除草,而他们此时也会面临食物短缺,疾病多发,因此体重通常会减轻4~5千克;如果一切顺利,到旱季收获庄稼和休息时,他们的体重又会重新增加。而在收成很差的时候,冈比亚和其他地方的农民会出现严重的营养不良症状,死亡率飙升,尤其是儿童。狩猎采集者身上也存在体重减轻和增加的循环,但当气候变化扰乱正常的生长周期时,后果并没有那么极端,因为他们并不依赖于主食,可替代食物较多。换句话说,农民可以获得的热量比狩猎采集者多得多,但他们对干旱、洪水、作物疫病和战争灾害的耐受性较差,这些灾害会周期性地摧毁作物,有时甚至发生在一瞬间。农民可以在丰年存储足够的食物,从而在坏年景里生存下来,就像约瑟夫在《创世纪》里给法老建议的那样,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但农作物连年歉收会导致灾难性的饥荒。自从农业被发明以来,这种情况导致的死亡虽很偶然,但却在反复发生。以爱尔兰马铃薯大饥荒为例。马铃薯于17世纪从南美洲被引入到爱尔兰,这种植物非常适合爱尔兰岛的生态,所以成了18世纪的主粮作物。当时的租佃农场太小,种植多种作物不足以获得足够的食物。对普通爱尔兰农民来说,马铃薯是他们主要的热量来源,尤其是在冬天,帮助推动了人口的快速增长。但是随后,枯萎病[]于年横扫爱尔兰农民的马铃薯田,连续4年摧毁了超过75%的收成,造成超过多万人死亡。更可悲的是,爱尔兰马铃薯大饥荒仅仅是农业起源以来夺走无数人生命的数千次饥荒中的一次。很有可能在你读这段文字时,世界的某个部分就正在发生饥荒。虽然在人类数百万年进化过程中无疑会有一些狩猎采集者因缺乏食物而死亡,但狩猎采集者饿死的概率肯定比农民低好几个数量级。农民饮食可能引起的另一组失配性疾病是营养缺乏症。大米和小麦这样的谷物之所以营养丰富、有益健康,还能维持生命,是因为其中含有有益的物质分子,这些分子中包含许多油脂、维生素和矿物质,主要存在于外层米糠和富含淀粉的种子中心周围的胚层中。不幸的是,植物中这些营养丰富的部分也会很快变质。由于农民需要把主食存储数月或数年,所以他们最终想出办法,除去谷物的外层变成细粮,把水稻或小麦从“糙米”变成了“白米”。最早的农民并没有发明这种技术,但一旦精细加工变得普遍,这个过程就会使植物中很大比例的营养价值流失。例如,一杯糙米与白米含有的热量几乎相同,但糙米含有的B族维生素是白米的~6倍,其中还含有一些其他矿物质,以及维生素E、镁、钾、磷等营养物质。精细的谷类食物和玉米之类的驯化植物,其中的纤维(植物中不可消化的部分)含量也较低。纤维能加快食物和废物通过肠道的速度,在降低消化吸收率中起重要作用(详见第9章)。长期储藏食物的另一个风险是污染。例如,黄曲霉毒素就是一种由谷物、坚果和油籽上生长的真菌产生的有害化合物,会导致肝损伤、癌症以及神经系统问题。而狩猎采集者在存储食物时通常不超过一两天,所以他们很少会遇到这些毒素。农民的饮食习惯带来的另一个非常严重的健康问题是由大量淀粉引起的。狩猎采集者会食用大量的复杂碳水化合物,而农民种植的多是谷物、块根和富含简单碳水化合物(又称淀粉)的其他植物,且进行了加工。淀粉的味道很好,但食用太多淀粉会导致多种失配性疾病,最常见的是龋齿。饭后,淀粉和糖粘在牙齿上会吸引细菌繁殖,并与口腔内的蛋白质结合形成菌斑。细菌消化糖类时会释放出酸性物质,后者被结合到菌斑上溶解釉质牙冠就造成了龋齿。龋齿在狩猎采集者中较为罕见,但在早期农民中极为普遍。在近东地区,患龋齿人数的百分比从农业社会之前的约2%蹿升至新石器时代早期的1%左右,后期还要更高。图7-1显示了一些看起来很痛苦的例子。我要补充的是,在抗生素和现代牙科医疗出现之前,龋齿可不是什么小问题。龋齿从亚冠下穿透到牙质中不但会引起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可能导致痛苦甚至是致命的感染,感染会从下颌部开始,扩散到头部的其余部位。简单碳水化合物含量高的膳食还可能扰乱身体的新陈代谢。淀粉类食物,尤其是那些经过加工去除了纤维的食物,会被快速而轻易地转化为糖,引起血糖水平迅速飙升。我们的消化系统无法在短时间内有效应付过多的糖,随着时间的推移,简单淀粉含量很高的饮食会促进2型糖尿病和其他问题的发生。然而,早期农民的饮食远不如现代高度加工的工业饮食那样精细而富含淀粉,而血糖水平快速上升的负面作用也会被经常性的剧烈体力活动抵消。因此,成年发病型糖尿病直到最近以前都是罕见的。尽管如此,进食大量简单碳水化合物后的血糖水平激增对早期农民显然产生了影响,因为有证据显示,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一些农业人群发生了一些进化适应,如胰岛素分泌增加、胰岛素抵抗降低。我们稍后将讨论这些适应及它们与糖尿病、心脏病这些失配性状况的关系。图7-1 两个下颌一个来自狩猎采集者,另一个来自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农民。显然农业出现后龋齿变得更普遍了。当然,不同地区农民的饮食有着极大不同:中国、欧洲和中美洲的农民种的和吃的食物完全不同。不过,所有这些不同地区的农业发展,都带来了热量数量与营养质量之间相似的权衡取舍。即使是缺乏肥料、灌溉和犁具的新石器时代先驱,种植的食物比狩猎采集者可以获得的食物要多得多,但农民的饮食往往没有那么健康,面临的风险也更高。农民食用的食物含淀粉较多,含有的纤维、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较少。与狩猎采集者相比,农民还比较容易接触到受污染食物,还要承受更经常、更严重的饥荒风险。在饮食方面,人类为了享受每年丰收日大餐的快感确实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农业劳动力农业对我们的体力活动量产生了怎样的改变?我们又是怎样利用自己的身体去工作的?虽然狩猎和采集并非易事,但像布须曼人或哈扎人这样的非农业人群一般每天只工作五六个小时。这与典型的自给型农民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对于任何一种作物,农民都必须清理田地,包括燃烧植被、清理灌木、清除岩石,通过刨或犁平整土地,可能还要施肥、播种、除草,并保护自己种的植物不受鸟类和啮齿类动物的毁坏。如果风调雨顺,那么接下来就要收割、脱粒、扬谷、晒干,最后还要储存种子。这些还不是全部,农民还必须喂养动物、加工烹煮大量食物,例如加工干肉和制作奶酪、制作服装、建造和修复住房和谷仓,捍卫土地以及储存收成。农业意味着无休止的体力劳动,有时要从早干到晚。正如乔治·桑(GerogeSand)所说:“农夫耗尽了气力和光阴,开垦着这片不会轻易被人夺走丰富宝藏的土地,一天结束后,这样艰苦的劳动换回的唯一的报酬和收益是一片最黑最粗糙的面包,这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毫无疑问,农民,特别是那些受封建地主压迫或在饥荒中勉力生存的农民,不得不极其努力地工作,但经验的证据告诉我们,农业并不总是像乔治·桑的夸张语句描述的那样悲惨。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可以比较农民、狩猎采集者和后工业时代人们的工作量,即测定他们的体力活动水平(physicalactivitylevel,PAL)。体力活动水平评分的计算方法是:每天消耗的热卡数(总能量消耗)除以维持身体机能所必需的最低热卡数。在实际情况下,体力活动水平指的是一个人在大约25℃的舒适温度下,实际消耗的能量与此人整天睡觉所消耗的能量之比。如果你是久坐的办公室职员,那么你的体力活动水平大约是1.6,医院卧床休息,那么体力活动水平可能会低至1.2,而如果你在接受马拉松或环法自行车赛训练,那么体力活动水平就可能达到2.5甚至更高。多项研究发现,非洲、亚洲和南美洲的自给型农民的体力活动水平得分平均为男性2.1,女性1.9(范围:1.6~2.4),仅比大多数狩猎采集者略高,后者的平均体力活动水平值为男性1.9,女性1.8(范围:1.6~2.2)。每一天、每一季和每一年之间的变异的平均数不能反映实际存在的相当大的群体内和群体间变异,但它们突出了一点,即农民的工作即使不比狩猎采集者更艰辛,至少也是一样艰辛,而采用这两种生活方式所需的工作量对于今天的人来说,都可以算是中等强度。有证据显示,自给型农业要求的体力劳动总量与狩猎采集相似,甚至还要略高,但在拖拉机这些机械化工具发明之前,农民要做很多种类的体力活动,如果考虑到这一点,相信你对这些证据就不会感到惊讶了。跟狩猎采集者一样,农民一般每天要走许多公里,而且他们还要做很多需要很大上肢力量的活动,如挖掘、负重和抬举。与狩猎采集者相比,农民可能需要的力量较多、耐力较少;与狩猎采集者一样,他们的活动变化范围很大。在任何情况下,体现这些经济系统工作量之间最大差异的不是成人的劳动,而是儿童的劳动。人类学家凯伦·克雷默(KarenKramer)称,大多数狩猎采集社会中的儿童每天只工作一两个小时,主要是采集、狩猎、打鱼、拾柴,以及帮助做一些家务,如加工食品。相比之下,自给型农民家庭的孩子平均每天要工作4~6个小时(范围从2~9个小时),主要从事园艺、照看动物、打水、拾柴、加工食品,以及其他家务。换句话说,童工在农业时代就有着悠久的历史,因为家庭要在经济上取得成功,尤其是在农业上,就需要儿童做出很大的贡献。儿童参加劳动也有助于教授给青少年作为成年人所需的技能。我们今天是用学校教育代替了体力劳动,但许多要完成的终极目标是相同的。人口、害虫和瘟疫在农业的所有优势中,最根本、最有影响的一点就是更多热量可以允许人们拥有更大的家庭,实现人口增长。但人口增长及其对人类定居模式的影响也会带来新型的感染性疾病。毫无疑问,在农业革命引起的进化失配中,这些疾病曾经并依然是最具破坏性的。瘟疫爆发的一个前提是人口众多,这在农业时代之前是不会发生的。最早的农业村庄按今天的标准来说是很小的,但正如托马斯·马尔萨斯牧师(ThomasMalthas)在年的著名论断中所说,即使人口出生率中等程度的增长,就会导致整个人群规模在几代人之内迅速增加。早期村庄里的农民只是让孩子在18个月时断奶,而不是岁,就获得了人口的指数式增长,远远快于同等规模的狩猎采集者群体,即使他们的婴儿死亡率相等。我们缺乏现代人口普查之前的世界人口准确数据,但图7-2提出的猜测是有根据的,它提示人口从年前的五六百万增长至公元元年时的6亿,增长了至少倍;而在19世纪初,全世界可能大约有10亿人。瘟疫的另一个前提是高人口密度的固定定居点。农民主要生活在村庄里,这使他们能够分享磨坊和灌溉沟渠这样的共同资源,能够更容易地进行贸易,并从规模经济中获益。这些经济和社会方面的好处,再加上人口的迅速增长,导致农业起飞后定居点稳步扩张。在几千年时间里,中东地区的村庄从纳图夫时期只有10幢房子的小村庄,发展到了新石器时代拥有50幢房子的村庄,再到年前有着0多位居民的小镇。在距今0年前,一些小镇扩大成了拥有数万居民的早期城市,如乌尔和摩亨佐·达罗。随着人口规模的增长,人口密度一路飙升。狩猎采集者生活的地区要求人口密度保持在较低水平,远低于1人/平方公里,而农业时代的人口密度要高出好几个数量级,在简单农业经济条件下为1~10人/平方公里,在城镇中则超过50人/平方公里。图7-2 世界人口增长趋势图上图显示了旧石器时代末的人口数量概数,以及大约在距今00年前新石器时代开始后的人口快速增长。下图显示了距今更近的人口增长,始于工业革命开始以来。在规模较大、较密集的社群中生活会带来社会性刺激,经济上也能带来更多利益,但这样的社群也会带来致命的健康危害。最大的危险就是传染。传染性疾病有很多种,但它们都是由微生物引起的,这些微生物入侵宿主、以宿主的身体为食、繁殖,然后再传播到新的宿主,保持这个循环持续不断。因此,疾病的存在取决于人群中有多少宿主可以供它感染,疾病从一个宿主传播到另一个宿主的能力,以及宿主感染疾病后的存活率。村庄和城镇把许多潜在的宿主集合在了一起,它们彼此密切联系,为感染性疾病的孳生提供了理想的场所,因此村庄和城镇成为人类宿主的危险之地。另一种促进感染性疾病快速传播的事物是商业。因为农民们有了盈余,所以他们经常会把货物拿来交易,这样做的时候也同时交换了微生物,使得感染性微生物可以从一个社区迅速传播到另一个社区。这就不令人奇怪了:农业开启了感染性疾病的流行时代,包括结核病、麻风病、梅毒、鼠疫、天花和流感。这并不是说狩猎采集者不会生病,但在农业之前,人类主要患的是寄生虫病,如感染自污染食物的虱、蛲虫,以及感染自其他哺乳动物的病毒或细菌,如单纯疱疹。疟疾和梅毒的非性传播“前辈”雅司病这样的疾病也可能见于狩猎采集者身上,但发病率比农民低得多。事实上,新石器时代之前不可能存在流行病,因为狩猎采集者的人口密度不足1人/平方公里,低于强毒性疾病传播所必需的阈值。例如,天花就是一种古老的病毒性疾病,这种疾病的起源尚不明确,人类或许是从猴子或啮齿类动物那里感染到了这种疾病,但在人口密集的大型定居点出现之前,天花并没有广泛传播。农业还有另一个不利于健康的附产物会促进感染失配性疾病,即恶劣的卫生条件。生活在小型临时营地的狩猎采集者排便时只需要躲到灌木丛里就行,他们产生的垃圾也不多。但人们只要在固定的居住点定居下来,就不可避免地会积累大量垃圾,污染居住点。永久性厕所会造成饮用水和土壤的污染,垃圾会堆积腐烂。而人类的住宅也给小鼠、大鼠、麻雀这些小动物创造了理想环境,它们以人类的食物和垃圾为食,人类也给它们提供了安全的港湾,使它们能避开猫头鹰或蛇之类的天敌。实际上,家鼠(小家鼠)最早于农业刚发生时在亚洲西南部的永久性村庄中进化出来,而大鼠经过非常有效的进化,能充分地利用人类定居点,以至于大多数城市中的大鼠远比人多。这些有害的小动物有时却充当着疾病的载体“报答”着我们的好客。啮齿类动物携带有致命的病毒,如拉沙热病毒,它们还是跳蚤的宿主,后者又会诱发鼠疫和斑疹伤寒。麻雀和鸽子会携带沙门氏菌、臭虫和螨虫,后者又会诱发脑炎等疾病。在人们开始建造封闭式下水道、化粪场和其他形式的公共卫生设施之前,向村庄生活的转变是很多疾病的来源。农业的进化以及村庄和城市的出现还为许多传播致命疾病的昆虫创造了意想不到的良好生态条件。最糟糕的是,农民在清除植被和灌溉作物时,为蚊子创造了理想的栖息地,这些蚊子会在死水中产卵。蚊子不喜欢炎热的气候和阳光,它们也会躲藏在凉爽的房子里和附近的灌木丛中,从而接近人类便于吸食人类的血液。尽管疟疾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疾病,但是理想的繁殖地加上大量的人类宿主,显著升高了新石器时代疟疾的患病率。农业出现后涌现出来的蚊媒疾病包括黄热病、登革热、丝虫病和脑炎。此外,来自灌溉沟渠的水流速缓慢,促进了寄生虫病的传播,如血吸虫病,这种寄生虫的生活周期始于淡水螺,在钻入人类涉水的腿部后能够继续其生活周期。另一个对某些疾病有促进作用的是服装,因为服装为螨虫、跳蚤和虱子创造了适宜的环境。狩猎采集者就是如此,尤其是那些生活在温带气候条件下穿着衣物的人,但是农民中患有此类疾病的人数更多,并且他们穿的衣服也更多。据说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时穿着的是无花果树叶,而他们后代所穿的脏衣服却成了数百万代肮脏小虫的天赐乐土。终于,人类为自己引来了数量庞大的一系列可怕疾病,我们会因在生活中与动物密切接触而患上这些疾病。引起这些疾病的是最可怕、最肮脏的病原体中的一些,它们严重威胁到了人类健康,其中包括结核、麻疹、白喉(来自牛)、麻风(来自水牛)、流感(来自猪和鸭子)、鼠疫、斑疹伤寒,以及天花(来自大鼠和小鼠)。例如,流感病毒是一种不断变异的病毒,起初来自水禽,后来传入了农场的动物体内,例如猪和马,后又在这些动物体内进一步进化,转变为新的类型,其中有些对人类尤其具有感染性。人体感染这种病毒后,会在鼻子、咽部和肺部的上皮细胞内引起炎症反应,导致咳嗽和打喷嚏,从而将数以百万计的病毒复制体传染给其他人。大多数流感病毒株都很温和,但少数会在诱发肺炎或其他呼吸道感染时变得致命。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期间,流感病毒席卷全球,造成了四五千万人死亡,死亡人数是战争本身引起的平民和士兵死亡人数的倍。这场大流行有一个令人震惊的特点,就是这种流感对健康的年轻人而言尤其致命,对老人则没有,这可能是因为年轻人的免疫系统接触流感病毒较少,体内的特异性抗体也就相应较少,使得他们更容易患肺炎,后者往往是诱发死亡的真正原因。总而言之,大概有多种感染性失配性疾病,是由农业的起源导致或加剧的。幸运的是,在最近几代人中,现代医学和公共卫生学在预防和抗击这类疾病中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在发达国家,传染病几千年来第一次在造成人们的担心或大量死亡方面失去了威力。尽管这种乐观也许是一种误导。虽然现代社会有了许多帮助我们避免、跟踪和治疗感染性疾病的新技术,但人口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众多和密集,反过来又使我们易于遭受新的传染病流行。农业是否值得尽管农业造成了饥荒、工作量增加以及疾病,但人类及其身体在从狩猎采集向农业的重大转变中适应得怎么样呢?农业革命引起的失配性疾病到底值不值得?正如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一个人衡量成败的标准会影响他看问题的角度。如果你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农业是人类进步历程中的最大一步,那么你可能会有些庆幸数百代之前的祖先采取了这种生活方式。最早期的农民因食物增多而受益,并迅速把这一盈余投入到了生更多孩子中,这反过来又使他们加强了对农业的依赖,减少了对采集的投入。所以如果狩猎采集者是因人口压力而转向农业,那么肯定是利大于弊,特别是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因为在进化层面衡量成功的主要标准是你有多少孩子。农业不仅让人们拥有了更大的家庭,人们还能在村庄、城镇和城市里定居下来,引发了持续至今的大规模人类聚落形态转变。农业带来的盈余,也使得艺术、文学、科学和人类的很多其他成就成为可能。事实上,有了农业才可能有文明。然而,硬币的另一面是:农业盈余也使得社会分层成为可能,压迫、奴役、战争、饥荒,以及狩猎采集社会闻所未闻的其他罪恶也因此出现。农业还带来了失配性疾病,从龋齿到霍乱。数以亿计的人死于瘟疫、营养不良和饥饿,而如果我们仍然是狩猎采集者的话,这些死亡根本不会发生。然而,尽管有许多人死亡,今天活着的人口与设想农业革命从未发生前相比,还是多了近60亿。虽然农业整体上对人类这个物种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人的身体来说则是喜忧参半。评价农业对人类健康是否意味着成功的一个有用指标是看身高的变化。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可能达到的最大身高受基因的影响很大,但实际身高则高度受制于环境:患有营养不良、疾病或受到其他生理压力的人不能完全长到其遗传潜能决定的身高。这是因为成长中的孩子通常能获得的能量是有限度的,这些能量可以用来维持身体、对抗感染、从事劳动或维持成长。如果孩子的有限能量需要大量投入到对抗感染或紧张的工作中,那么可供生长使用的能量就减少了。因此,研究身高的变化是一种不错的总体评价方法,可以用来研究人类食物情况的变化、疾病和经受其他压力的程度。对人类身高的分析显示,在世界上的许多地区,当然不是全部地区,农业初始阶段给人体健康首先带来的是有益作用。农业最先起源的中东地区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一些具体的研究表明,随着新石器时代于约11年前发端,并经过最初几千年的发展,人类的身高先是经历了增高,男性长高了约4厘米,女性则相对少一点。然而,大约从7年前开始,人类的身高又开始下降,同时疾病和营养压力的骨骼标志物也变得更为常见。这种先升后降的类似模式在世界其他地区也很明显,包括美洲。例如,随着种植的玉米在0~年前逐渐被纳入田纳西州东部人群的饮食中,那里居民的身高也出现了增长,男性增高了2.2厘米,女性增高了6厘米。从身高来看,很多早期农业人群最初在他们的新生活方式中是受益的。然而,如果不是在农业革命前后短时间内的人群中进行比较,而是考虑身高的长期变化,那么农业生活方式给人体带来的影响一般就不是那么有利了。随着农业经济的增强,人的身高也在缩短,只有少数例外。例如,在新石器时代早期,随着稻作农业的进步,日本农民的身高在几千年中下降了8厘米,而且随着农业在中美洲扎根,那里的男性居民身高也下降了5.5厘米,女性居民身高下降了8厘米。换句话说,农业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具有讽刺意味的结果:尽管农民们生产的食物总量增加了,但是每个孩子可以用于生长的能量却减少了,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把相对较多的能量用在了抵抗感染、应对不时发生的食物短缺,以及长时间的田间辛苦劳作等方面。其他类型的数据也证实,向农业的转变往往会给人类的健康带来挑战。由感染或饥饿导致的急性应激在牙齿上留下了永久的深沟;膳食中铁元素缺乏导致了骨骼受损;梅毒之类的感染在骨骼上留下了炎症的痕迹。有研究者将人类转向农业前后发生的以上病变和其他病变制成表格后,多次发现农业先驱者后代的骨骼具有较多征象,提示着疾病、营养不良和牙齿问题的发生,无论研究的骨骼发现于南美洲、北美洲、非洲、欧洲,还是其他地方。简单地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农业生活往往会变得更肮脏、更野蛮、更短暂、更痛苦。农业出现以来的失配和进化虽然向农业经济的转变给最早的农民带来了好处,但是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也导致了许多失配性疾病和其他问题。这些改变,尤其是失配性疾病,触发了什么样的进化发展呢?农业在何种程度上推动了自然选择和文化进化,抑或是仅仅导致了失配性疾病,继而带来了更多的苦难和死亡?让我们首先考虑一下农业是如何引起自然选择的。最早的农民生活在~代以前,而在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自农业出现距今不到00代。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对于许多重大的改变来说,比如新物种的进化,这段时间并不算很长,但对于那些会对生存和繁殖产生强烈影响的基因来说,这个时间足以改变它们在人群中出现的频率了。事实上,农业是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饮食、感染的病原体、工作内容,以及可能拥有的后代数量,所以农业的起源可能强化了对某些基因的选择。我们还需要考虑到,自然选择可能作用于现有的可遗传变异。在这方面,农业无疑提升了进化速度,因为随着人口数量的爆炸式增长,每一代人都提供了许多新的突变,自然恰好可以作用于这些突变。有人对这一快速增长进行了测量并发现,在最近几百代人期间,地球上不同人群中涌现出了超过万种新的遗传变异。人体在距今较近的进化历史时期内出现了这么多突变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其中许多突变都是有害的。在最近几百代人中出现的大部分基因突变并未经受太多选择,特别是正选择,而事实上在新出现的突变中超过86%可能具有负面作用。发生了如此多新的基因突变,也就无怪乎有研究确定了多个为晚近自然选择所青睐的突变,其中多是因农业的出现而出现的。对所有这些基因展开细致研究需要很多年,但正如你能想到的,这些基因大部分有助于免疫系统对付一些农业时代开启以来困扰人类的致命性病原体:腺鼠疫、麻风病、伤寒、拉沙热、疟疾、麻疹和结核。研究最透彻的一些例子表明,有一些基因有助于对疟疾的免疫。疟疾是由蚊媒寄生虫引起的一种古老疾病。随着农业的传播,疟疾的患病率也在随之升高。这主要是因为人口密度升高了,加之农业生产方式也促进了蚊子的滋生。疟原虫从血红蛋白[4]中获取养分,因此一些能影响血红蛋白的突变在遭受疟疾肆虐的人群中被选择了出来。这些突变中有一种会导致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病,此时血液细胞呈现异常的半圆形;其他一些突变会降低血液细胞感染后生成能量的能力,或延缓血红蛋白分子的形成。在以上及其他情况下,如果人体携带有一个这种基因的副本,就会产生部分免疫力,但是两个副本则会导致严重的贫血,有时甚至会致命。这种具有危及生命影响的基因能进化出来,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被自然选择所接受,即这种基因能对一种更具灾难性影响的疾病产生免疫力:向疟疾流行地区的农民提供部分免疫的好处超过了导致他们的一些亲属死于贫血所付出的代价。由于农业的出现,还有一些其他基因也经历了进化史上最近时期的正选择,这些基因在帮助人类适应驯化食物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但研究最深入的要数帮助成人消化乳汁的基因。乳汁中含有一种特殊形式的糖——乳糖,这种糖会被乳糖酶分解。农业时代前的人类在哺乳期结束后就不必消化乳汁了,而且大多数人在发育成熟的过程中,到五六岁时消化系统就自然停止分泌乳糖酶了。但当人类驯化了山羊和奶牛这些能提供乳汁的哺乳动物后,在婴儿期过后仍可以消化乳糖的能力就成了一种优势,促进了允许成人产生乳糖酶的基因的正选择。事实上,有多个这样的突变在东非人、北印度人、阿拉伯人,以及在亚洲西南部和欧洲的居住者中独立进化了出来。同时进化出来的其他适应可帮助农民应对摄入大量碳水化合物引起的血糖峰值。例如,TCF7L2基因能促进餐后胰岛素的分泌,它有几个变体,大约是在新石器时代分别在欧洲、东亚和西非独立进化出来的。而在今天,这些基因和其他基因变体可以帮助这些农民的后代避免患上2型糖尿病。自然选择是一个永不停息的过程,借助新近出现的大量新型基因变异,这一过程现在也必然在进行。然而,尽管农业革命带来的一些自然选择能帮助苦苦挣扎的农民应对新型饮食和感染性疾病,但不能就此认为自然选择是过去几千年间变化的主导动力。以任何标准来衡量,世界上各个大陆的不同部分在最近阶段独立进化出来的遗传适应,与同一时间范围内人类进行的文化创新相比,在规模和程度上都只能算作一般。这些文化创新中,有许多都提高了经济生产力,如车轮、犁、拖拉机、书写,而有一些则是对农业生活方式所致失配性疾病的反应。更准确地说,这些创新中有很多担当了文化缓冲的作用,使农民可以远离农业生活方式的危险和缺点,甚至可以从中得到保护;否则的话,这些危险和缺点可能导致的选择会比我们检测到的更强。农民比狩猎采集者更常会遇到营养不良的问题,因为农民主要依靠几种主食,这种方式降低了他们的饮食的营养多样性和质量。糙皮病就是一个例子,这种可怕的疾病是因维生素B(烟酸)摄入不足所致,会导致腹泻、痴呆、皮疹等症状,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最终将导致死亡。糙皮病在以玉米为主食的农民中较常见,因为玉米中的维生素B会与其他蛋白质结合,无法被人体的消化系统吸收。从事农业的美国原住民从未进化出帮助他们抵抗糙皮病的基因,但他们很久以前就学会制作一种特殊的玉米面粉——马萨面粉,是在研磨前把玉米浸泡在碱溶液中制成的。此过程又称为碱液处理,不仅把玉米中的维生素B释放了出来,使人易于消化,也增加了玉米中的钙含量。制作马萨面粉是为应对农业带来的变化而产生的数千种应对方法之一。这些文化的创新,如包括原始的卫生术、牙医术、陶器、家猫、奶酪,避免或减轻了许多失配性疾病,否则的话,这些疾病从我们的祖先结束狩猎采集生活时就会出现或得到强化。在这些发明中,有一些对于解决因农业引起的问题而言,是了不起的解决办法,比如制作马萨面粉和奶酪,但它们也对发生在人类身体上的自然选择形成了缓冲。其他不那么伟大的解决办法,如创可贴,则只能治疗失配性疾病的症状。这种对症治疗的应对办法可能会产生问题,因为对症治疗不是在针对失配性疾病的病因进行治疗,有时反而会促进恶性的反馈循环,我称之为进化不良,会使疾病持续存在甚至恶化。不过,在我们考虑这种恶性循环之前,首先需要考虑人体进化史的下一个主要章节:工业时代。木屐在人行道上嘎达嘎达地响,工厂中发出连续不断的声音,为了这一天单调的活动,那些抑郁发狂的“大象”已经加上了油,擦拭干净了,又在进行着它们剧烈的动作了。——查尔斯·狄更斯,《艰难时世》在最近几百万年间,人类的存在发生了许多深刻的变化,但从没有像近年里发生的那样之多。我祖父的一生就是这种转变的一个案例。他于年出生在比萨拉比亚,位于俄罗斯和罗马尼亚边境交界的农村地区。跟当时东欧的许多地方一样,比萨拉比亚是一个农业经济体,几乎没有受到工业革命的波及。在他出生的村庄,没有一户人家拥有电力设备、煤气或者室内管道。所有工作都是由人力和畜力完成的。不过我祖父在少年时为了躲避大屠杀和他的家人逃到了美国。在美国,他有机会上了公立学校,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然后又在退伍军人福利政策的支持下上了医学院,成为一名在纽约市工作的医生。我们很多人一生中也曾经历过相当大的变化,但我祖父年轻时在短短几年内就几乎经历了工业革命的整个过程,然后又经历了20世纪的大部分变迁。少年时,他简直可以称得上热爱变化。我祖父根本不是一个反对技术进步的勒德分子[5],他乐享科学、工业化和资本主义带来的诸多好处。也许是因为我祖父出生在农民家庭,所以他特别喜欢拥有豪华的浴室、大轿车、空调以及中央供暖。他也为他所在的儿科专业领域内发生的进步而感到骄傲。在他出生的时代,美国有15%~20%的婴儿在出生后第一年内就会死亡,但在我祖父开始行医后,婴儿死亡率降至不足1%。婴儿死亡率的惊人下降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抗生素,以及其他治疗呼吸道疾病、感染性疾病和腹泻的新药。婴儿死亡率在20世纪大幅下降的原因还包括:环境卫生条件的改善、营养的提高,以及就医机会的增多。很多医生往往只能在成年人得病时给他们看病,但儿科医生则不同,他们会在儿童健康时就为他们定期做检查,以防止儿童得病,这种检查的次数较为频繁。儿科医学在20世纪取得的巨大成功证明预防医学真的是最好的医学。我的祖父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去世,但我确信他会对今天的美国儿童接受到的预防医学服务感到失望。大多数美国儿童仍然能得到定期体检、预防接种和牙科保健等服务,但有10%的儿童却因为贫穷和医疗保健服务机会限制而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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